去年,我和aarin造訪塞納河畔的「莎士比亞書店」(沒錯!就是電影《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第一場戲的書店),當時,書店裡沒有觀光客,多是專心找書的客人。我和aarin踩著開嘎嘎作響的木頭梯子,來到書店二樓。牌子上寫著,二樓的書籍僅供觀賞,恕不販售。我看著傾斜的書架、泛黃的書籍,還有陳舊的床鋪,內心隱隱的感動著――。
關於書的記憶,先從小時候說起吧。當時我家有一個酒櫃(台灣在1980年代,許多家庭為了彰顯良好經濟狀況,客廳都會設置酒櫃,上面還擺了一些從來不喝洋酒),酒櫃的下方有一個拉門,拉門裡面就擺了些書籍。但是,裡面都是哥哥愛看的科普叢書,我看的書則是藏在枕頭底下的瓊瑤小說。那時我是小五學生,住在街上找不到單純書店的小鎮裡。小鎮的書店,通常是擺了幾個書架,上面大部分都是參考書、八卦雜誌或是大部頭的套裝書,書架之外就是無所不在的文具,而且,文具的比例永遠大於書籍。
雖然酒櫃下方的拉門裡面,擺的不是我愛看的書,但我卻喜歡那裡。喜歡在一個人的下午,拉開拉門,漫無目標的翻著那些科普書,看著星圖,想像著漂浮在宇宙中的感覺。除此之外,直到高中為止,我的世界其實是很小的,我不知道存在主義的熱潮延燒到台灣、不知道鄉土文學論戰吵得沸沸揚揚、甚至不知道麥當勞已經來到台灣。當時,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飢渴,如此巨大,然而面對茫茫人生,卻不知從何發現屬於我的第一本書。1990年代,我進入了高中時期,必須搭40分鐘的車程到新竹,才能看到比較像樣的書店:「古今集成」。就在那裡,我買了第一本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但是,當時我的世界還是那麼的小,對尼采好奇的時候,我只知道林鬱出版社的《尼采語錄》,完全不知道志文出版社的存在!
我的飢渴,伴隨著我來到台北,當時我高中剛畢業,獨自到南陽街準備重考。一年後,我在陽明山攻讀大學學位,在環境許可、並有幾位同好相互交流刺激下,我第一次如此自由的泅泳在書籍的世界裡。就像唐諾說的,閱讀能把你從天真的唯我論狹窄世界裡逼出來,你會發現自己被一本書拋擲到每一個陌生之地――,這樣震顫其實就是所謂的「啟蒙」,把你從昏昏欲睡的老世界趕出來,始見滄海之闊輪船之奇,你看到的不是答案,答案是結束,你看到的其實是可能性。(註1)而我,就是透過閱讀,學習聆聽,學習理解,學習尊重,也了解世界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
當初想到「莎士比亞書店」看看,就是緣自於自己對書的渴望,即使「莎士比亞書店」裡盡是我無法閱讀的外文書。「莎士比亞書店」是在西元1919年由美國女子希爾維西•碧在此開設的,是一家專賣英文文學書籍的書店。1964年起,由喬治•惠特曼接手經營至今,繼續著英文書的銷售。每週日的午茶與週一晚上的戶外詩歌朗誦已經成了書店的傳統,並在二三層樓的書架旁放置了幾張床,提供給旅人住宿,或是給尚未成名的作家暫住,代價是幫書店整理書籍。這位已經年逾90的老闆――喬治•惠特曼先生,曾在我和aarin面前短暫露臉。
那天,我和aarin小心翼翼的踩著唧唧哀嚎的木頭地板,瀏覽著莎士比亞書店二樓,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二樓,所以異常安靜。我們瀏覽著每個獨立的空間,看見幾個床鋪就分別放置在不同的角落裡,之後輾轉來到一個顯然是書房的地方,隨後便在木頭長椅上坐下來。被書籍包圍的空間裡,有一種時間流動的感覺,好像我是在一個時光機器裡,隨時可以到達過去或未來。每一本書,都比我還要老,每張書頁裡,都藏著另一個靈魂。正當我沉溺在書海的感動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推開眼前的門,看著我和aarin――,我們確實被這名突然冒出的老人嚇了一大跳,只能張著嘴傻傻的看他,沒想到他以外國口音對我們笑說:「你好!我是洋鬼子!」說完,隨即回去門後面。我和aarin面面相覷,之後帶著奇異的心情回到書店一樓,在櫃檯結帳時,看見一旁的明信片裡有位老人,就是剛才和我們打招呼的老人,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正是書店老闆喬治•惠特曼先生。
事隔半年多,我還記得「莎士比亞書店」二樓的氣味,潮濕而飽滿,悠久而迷漾,就在層層書籍的推疊裡,彷彿可以看見知識的軌跡、智慧的凝煉。而喬治•惠特曼先生,也讓我看到一種文人的風範,即使他說的話如此滑稽俏皮――,我卻在他的笑臉裡,看見圓融達觀、清靜恬淡,預示著性靈世界的美好――,而這樣的境界,我知道唯有透過閱讀,才能行至。
(註1)摘自唐諾,《讀者時代》,台北:時報,2003。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