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07

悠悠咖啡好時光



在日本松竹電影公司的邀請下,侯孝賢允諾為小津安二郎百歲冥誕拍攝電影,於是有了這部《咖啡時光》。 一如片名,觀看《咖啡時光》的經驗,就像點了一杯午後的咖啡,如人飲水(咖啡),冷暖自知,只有看過的人才能體會箇中滋味。《咖啡時光》裡沒有緊奏的故事情節,沒有糾結的人性衝突,也沒有令人屏息以待的高潮點,只有日常的生活片段、真實的生活感受,以及細膩的人際交流。熟知侯導電影風格的觀眾,應該會對這樣平淡劇情習以為常。但是,侯導高明的地方,正是在這樣平淡無奇的畫面裡面,向我們傳達著生活的詩意與生命的哲理。

電影一開始,一青窈飾演的陽子剛剛自台灣返回日本,我們從她一派悠閒的表演中,很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接著,一些訊息總在不經意的時候被釋放出來,譬如陽子在一個睡不著的夜裡,起床找東西吃,繼母隨之起床,幫她弄吃的。陽子在吃麵的時候,說出自己懷有身孕,孩子是台灣人的,但是她不想結婚。陽子的臉很堅定,後母和父親卻相當擔憂,但也無法再說什麼。陽子知道自己要什麼,可是她卻為一個重複的夢境而苦。一開始她自己都不懂那個夢境,她把這個夢告訴了好友肇。肇找了一本童書給陽子,這本書童書透露了陽子的內心世界,也讓她回憶起自己小時後看過這本書,間接透露陽子被生母遺棄的過往。肇是一個舊書攤主人,也是一個電車迷。平常,他會帶著錄音機,穿梭於電車之間,錄製關於電車的種種聲音。陽子則正在做音樂家江文也的研究。江文也是日治時期曾經留日的台灣音樂家,陽子追尋著他在日本的足跡,包括書店、咖啡館等。肇和陽子從頭到尾維持著一種微妙的情誼,我們也從肇對電車、以及陽子對江文也的專注裡,看到一種對生活的凝視,一種對生命的執著。當陽子對肇說自己懷孕時,肇沒說什麼。不久,肇繪了一張圖,一個嬰兒被電車包圍著――,從這裡面,看到了肇對陽子的心意,不需要任何語言。最後一個鏡頭,幾班列車交錯的詩意畫面,隱喻了人與人之間的奇妙且緊密的連結。彷彿訴說著在這個人世間,人與人的相遇是最可貴的,儘管,我們什麼都不說――。

這樣生活化的故事題材,侯孝賢的表現手法可謂寓意深遠。影片中最常見的就是固定鏡頭,一鏡到底。通常是把鏡頭架好後,剩下的就留給演員自己發揮。但是,一個固定的構圖裡,卻有相當多的訊息。譬如一場午後舊書攤的戲,肇在顧店,陽子進來了,他們很自然的交流閱讀經驗。不久,一位服務生端著咖啡進來,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怎麼會有人突然送咖啡進舊書攤,後來才知道是陽子幫肇叫的外送咖啡。肇喝著咖啡,陽子看書,他們不多說話。狹小擁擠的舊書攤裡,卻滿溢著流動的光影。豐富的光影使得狹小舊書攤產生空間無限延伸的效果,也讓觀眾感受到一種怡然自得的快意。這場戲,只用一個鏡頭完成,透過構圖及景深張力(前景、後景、中景的配置)傳達出來的意涵相當富足。觀看侯孝賢的電影,必須靜下心來去感受,凝視鏡頭裡的每一個細節,作為台灣新電影的代表人物,侯導的電影美學相對於新電影之前的台灣電影,是有相當突破的。

台灣新電影是從《光陰的故事》(1982)開始,這部富有自然寫實風格與文學表現特質的電影,宣示了新電影與舊電影間的差別。在新電影出現前,大量粗製濫造的犯罪片、賭片、嬉鬧片充斥著台灣電影環境,《光陰的故事》出現後,台灣電影出現一道曙光。《光陰的故事》裡有四段故事,分別由陶德辰、楊德昌、柯一正、張毅所執導,四位導演後來都成了新電影的作者。所以說《光陰的故事》介紹了新電影的作者,預示了新電影的風貌,之後由陳坤厚導的《小畢的故事》(1983)打開了新電影起步的道路,而分別由侯孝賢、曾壯祥、萬仁所導的《兒子的大玩偶》(1983)則確定了新電影一詞的存在。這批新電影的作者,帶有濃厚的同仁色彩,經常被視為一體,其明顯的共通點是對電影形式的一致自覺,使得他們不再追求傳統「影戲」所講究的戲劇衝突與深刻的對白,反而相當用心的處理影像、音樂和語言。他們將電影視為一種藝術,而不是戲劇或娛樂的附庸,因此,他們很重視電影形式的力量,專注經營影音之間存在的各種可能關係、可能意義,使電影成為富含影像聲音魅力的藝術形式。此外,他們還摒棄過度簡單、明白、煽情的敘事手法,轉而追求更曖昧多義的口吻,因為他們相信觀眾是電影的主動詮釋者與感受者,而非傳統被動的受告知者。除了對電影形式的自覺之外,他們在電影的表現上並無統一的信念,也不追求共同的美學。譬如侯孝賢是以寫實主義的理想來拍電影,楊德昌則傾心於現代主義風格,張毅則專注於文學改編的題材。

侯孝賢是台灣新電影的重要人物,他的電影語言如今已受到西方學者及影評人的肯定,更被認定是未來最重要的世界導演之一。在侯導的電影裡,敘事手法不講究因果關係,戲劇性是仰賴畫面的空間、深度,而非聳動的對白及動作。”長鏡頭”的使用,自然展現了「真實」的意義,加上實驗性的音畫配合、含蓄寫實的表演方法,使得侯孝賢的作品展現了不落俗套的詩意特質。據說侯孝賢很少接觸西方的經典電影,他的觀點或多或少受到中國哲學的影響。侯導曾說自己要拍出「天意」,意指「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在《咖啡時光》的一場電車戲裡,我們看見分別坐在兩班電車裡的陽子和肇――,電車緩緩的交錯,他們的身影也交錯了――。在侯導疏離的鏡頭底下,我們看到陽子和肇渾然不知對方近在咫尺,而觀眾就像是旁觀者,只能靜靜的感受著這般宿命的人生況味。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