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02

女命





黑暗之中,母親的吆喝聲衝上樓來,霎時將她推回童年――,她的身體彷彿瞬間縮小了百分之三十,蜷曲在厚重乾扁的棉被裡――。即使,她已過了適婚年齡,母親的聲音仍似魔咒般,擾亂了她。
「阿婆畜妳到大!恁慢轉來看佢!趕遽入去看!」

母親的聲音漸行漸遠,卻仍縈繞在她耳際,揮之不去。不久,她聽見推門聲音,確定母親已經出門。她睜開雙眼,起身,按下燈鈕。空氣裡的塵埃輕輕浮動著,充滿挑釁的意味。這是個陌生的地方,是失婚母親的逃逸場所。

她緩緩通過狹窄的樓梯,寂靜的空氣擠壓著一夜未眠的腫脹腦袋,她使勁按壓著太陽穴,好像在壓抑什麼。倒了一杯溫水,坐在藤椅上。望著沒有完全密合的拉門,她的思緒瞬間滑入童年――記憶中的母親,每次出門,始終不會把門關好,總會留有一條筆直的小縫細。曾經,她就在父親的客廳裡,透過小縫細,安靜的看著母親提著厚重行李,甩著毫不留戀的背影,好像是在暗示著她,最好也趕快離開這個家。

多年後,繼著母親的腳步,她離開了父親的家,自此遷往城市,甚少回鄉,通常是每年農曆新年,勉為其難的回家住一兩天,輪流探視分居兩處的父親與母親。

拿了機車鑰匙,坐上破了洞露出海綿的椅墊,冰涼的水瞬間滲入牛仔褲,她的屁股感到一陣濕冷,就在同一時刻,左右鄰居的好奇眼神向她襲來,就和屁股沾濕的感覺一樣令她難受,不管經過多少年,她依舊沒辦法習慣鄉下鄰里間的互動模式,即使是別人的探問話語,也令她覺得刺耳不已。

無論如何,她是特地回來看外婆的。外婆病了,躺在蚊帳裡面,不醒人事。

外婆病危的消息傳來時,她那交往八年的男友就坐在對面,他們正準備為這段感情畫下休止符。彼時,手機的另外一頭,母親哭訴著外婆進入了加護病房,差點送了命,要她盡快回鄉。男友沉重的臉橫掛在眼前,彷彿預示不祥的未來。她講完手機,悶不吭聲的拿著帳單到櫃檯結帳。直到她步出餐廳,男友始終沒有追上來,她知道兩人的關係,真的結束了。

然而外婆真的病了。現在躺在蚊帳裡,幾乎沒有意識。

她是特地回來看外婆的。

從母親的住處騎車到外婆家,需要半小時以上的路程,她必須先穿越條條拓寬或新建的道路,進入市鎮中心,再往山區騎去,外婆的家,就在山區邊緣。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寬闊筆直的新興大道、市鎮的狹窄街道,還有她賴以前行的機車,都和她的身體產生莫大的隔閡,一時之間,她差點就以為自己將被這奇異的陌生感給蒸發。

經過多年,這個以客家人居多的小鄉鎮,竟也有了莫大的轉變。新道路漸次建蓋,將舊有的街道切割得柔腸寸斷,兩兩相互交叉混雜,使小鄉鎮散發詭異的後現代風格。街道上不但可以看見穿著時髦、露出半個胸部的辣妹宣洩著青春熱血,也可以看到扛著竹籃的菜販,曲背緩行於街上,彷彿傾訴著生命的無奈與坎坷。

轉動著積滿污垢的手把,她的心危危顫顫,害怕自己找不到通往外婆家的道路。路徑蜿蜒,曲折不已,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她總算來到外婆家。

舅媽看見她的時候顯得有些驚訝,差點叫不出她的名,她則是意外發現舅媽好像瞬間老了,灰白的髮絲爬滿頭頂,像一株長相怪異的白蓮花。

隨後,舅媽領她到外婆的房間。因為外婆晚年行動不便,房間已由二樓移到一樓,位在舅舅的工作間與客廳之間,是臨時搭建的木板隔間。門被推開的時候,一股難聞的氣息瞬間襲來,隨即是外婆枯槁的身形攤在眼神,像根乾扁的枯樹枝,被厚重的棉被包裹著,露出骷髏般的臉,一根細長的管子從鼻孔竄出,半閉的眼睛流露出微弱的好奇眼神,顯然完全認不出眼前的外孫女。

這是外婆嗎?她幾乎認不出來,也喊不出外婆兩個字。

舅媽趨前,將一大團塞在外婆嘴邊已經溼透並沾有血跡的衛生紙扔掉,接著換了一疊乾燥的衛生紙。「她會咬舌頭,都咬出血了。剛回來的時候,很嚴重,現在比較不會咬了。」

舅媽邊擦拭外婆臉部邊繼續說著:「剛插上鼻胃管的時候,還一直要拔掉它――她就一直伸手要去拔耶。後來我就買這個,把她的手綁起來――不然沒辦法啊,她就要拔,拔掉她又不吃東西,不吃東西就沒有營養啊。」外婆的左手套了一個手套,手套上有繩子綁在床框上,舅媽一邊說著,一邊重新固定繩索:「這個手套就要幾百塊耶。還好她只有一隻手。」外婆的右手畸形彎曲,據說是生小孩時,因為過度用力,突然中風所導致。

她望著外婆彎曲僵硬的右手,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因外婆的右手而產生的幻想,她想那可能是種詛咒,或是一種懲罰。但是,另一方面,年幼的她,又會懷疑像外婆這樣和藹的老人,怎麼可能會遭到任何詛咒或懲罰呢?後來,經由母親的口,得知外婆生了很多孩子,有一半都流掉了,只剩下一個舅舅和三個阿姨以及母親等五個孩子。最後母親總是說,生了那麼多的孩子,代價就是瘸了右手。

如今,躺在床鋪上的外婆,孱弱至此,完全無法聯想她曾經懷孕十幾次。站在外婆的病榻前,她不由得眼框泛紅,一旁的舅媽持續的說著近來照顧外婆的過程,還有外婆剛住院的情況:「她入院的第一晚,很可怕,就一直唉――唉叫,叫到整層醫院都聽到她的聲音,很大聲。真的喔,她叫到最那邊的樓梯口都聽得到,醫生也來了好幾次。後來護士給她打鎮定劑,她就不叫了,睡了一下子,結果睡醒了,繼續叫,反正就精神很好,一直叫。所以到第二天早上,我被她吵得幾乎都沒睡覺,可是第二天以後,她就不叫了,精神比較不好了,挺多吵著要出去。再過一天,她就更沒力氣了,也叫不出聲。」

取下假牙的外婆,嘴唇向內翻,雙頰凹陷,顴骨上凸,變了一個人似的,唯一不變的是那良善的眼神,如今因為病痛與失智,增添了幾絲惶恐與迷惘。外婆在想什麼呢?她坐在床緣,握著外婆皺巴巴的左手,想像著外婆是否像柏格曼電影《野草莓》裡面的教授,因為身陷死亡的威脅,開始沉緬於過往的回憶之中――。
「妳什麼時候要請喝喜酒啊?」舅媽突然話鋒一轉,好奇的探問著。
她聳聳肩,笑說:「沒人要啊。」
「怎麼會沒人要?我看是妳自己很挑吧?」舅媽調侃著。
「就是沒人要呀。」
「這個時代不結婚的人也越來越多啦,所以沒關係,只要顧好自己就好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人最好都有一個家庭,以後老了也有照應啊。像妳外婆這次生病,很多人都來看她。妳宜蘭的表哥、表姊也都有回來看她,反正就是很熱鬧啦。如果妳不結婚,以後老了,生病了,就不會有人來看妳,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她有點無法專心聽舅媽說話,因為這樣的說辭,已經聽了不知幾回,自從她過了適婚年齡,似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接收到這樣的訊息:不結婚,將來老了,病了,沒人顧。看著外婆逐漸渙散的眼神,她不能確定外婆是否認得她。這麼多子孫來看外婆,外婆是否知曉?外婆是否真的很慶幸自己嫁了人?不斷的懷孕生子、同時不斷的流掉孩子,這是外婆所預期的人生嗎?

「剛回來時她還會說話,不是說她要出去,就是說看到妳叔公來要帶她走。她講話都沒人聽得懂,因為我每天聽,後來就聽懂了。她都是說要出去,不然就一直指著旁邊還是前面,就亂指,說妳叔公來要帶她走。」舅媽邊說邊從抽屜取出一瓶營養劑,接著將營養劑慢慢灌入管子裡,白色的液體緩緩流入外婆的鼻孔裡,外婆光滑的眉心慢慢皺起。「現在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完全沒有力氣呀。――妳看,她會用眼神,說她不要吃了。但是還是要餵啊,不然怎麼辦?」

外婆扭曲的臉,彷彿控訴著這一切――她再也無法看下去,於是轉身走出外婆的房間,看見正在工作的舅舅,蹲在地上,手上握著電焊把手,冒著汗水,焊接鐵片。空間裡回蕩著電焊機發出的刺耳聲響,那聲音總會將她拉出夢境,拋擲到現實裡,讓她失去所有的想像力。舅舅並沒有注意到她,專心投入自己的工作。

長方形工作間,相當昏暗。長年的積累下,厚重的深黑色油垢覆蓋在整片地板上,像層黝黑的地毯。兩旁靠牆的位置,擺滿了白鐵材質的開放式置物架,置物架上都是她無法辨認的金屬物質。接著,她不經意的發現,兩旁靠近天花板邊緣,掛有六個鳥籠分散陳列著,仔細一看,才發現每個鳥籠各有一隻鳥。鳥籠不大,空間局促,裡面的鳥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偶爾轉動脖子,才使她確認那是活鳥。她看著這些鳥籠,再看看正在工作的舅舅。舅舅依舊沒有注意到她,身體僵硬的蹲在地上,手上仍握著電焊把手,冒著汗水,焊接鐵片。由於火花四起,她看不見面罩底下――舅舅的表情。但是,突然之間,她很想哭,卻無法釐清這股悲傷從何而來。
她轉身走回外婆的房間,看見舅媽正把蚊帳放下。
「外婆要睡了?」她問。
「對啊。她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沒力氣叫,也不會認人。唉。」
「那上廁所怎麼辦?」
「包尿布啊。之前要給她裝導尿管,她不肯,很生氣,後來我就幫她包尿布。」
「我再待一下,妳去忙。」

舅媽走出房間後,她坐了下來,掀開蚊帳,看見外婆仍瞇著眼睛,四顧張望。她想對外婆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能說什麼。無論她說了什麼,外婆都無法了解吧。她陷入茫然困境,想做什麼卻無法做什麼。突然,她看見外婆的指甲已經長了,想起以前外婆每次見到她,都要她剪指甲。於是,她找舅媽借了指甲剪。

外婆的指甲很厚,像陳年樹根。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老人的指甲都是如此,她想或許以後自己的指甲也會這樣。外婆偶爾看著她,不知道是出於感激或是眼疾,外婆的眼框似乎含著淚水。她緩慢地替外婆剪指甲,一根接一根剪著,有時無法辨認指甲與皮膚的交界,需要更加小心翼翼。她曾經因為不小心剪了外婆的肉,惹得外婆邊笑邊唉叫――,那是兩年前,外婆神智清醒,每次見她,就問她何時要嫁人。

如今,外婆不再說話,眼神相當微弱。她想著,鼻胃管究竟是提供外婆營養,還是緩緩的抽掉外婆的生命力。一會,外婆的嘴角滲出淡淡的血水,她趕緊抽了面紙,替外婆拭去,自己的淚水也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她不明白,生命竟能如此殘酷,一點一滴的刪除人的意識、感官、知覺、靈性,慢慢地奪走一個人――。突然間,她彷彿聽見外婆的聲音,相當微弱,幾乎是以氣音,勉強吐了三個字:「無搭碓。」外婆微張的嘴輕輕顫抖著,赭紅血水緩緩流出,她強烈的感受到――外婆希望盡快結束這一切,她知道外婆已經沒有留戀――甚至,她相信外婆希望有人幫她結束生命――。她拿起外婆身邊的枕頭,一股衝動想罩住外婆的臉,舅媽突然推門進來,問她要不要吃水果,她愣愣的看著舅媽,眼淚不禁奪框而出。

離開外婆家的時候,太陽正當熾熱,她打算循著來路回到母親的住處,然而靈魂的某一部分的確有了改變,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那是什麼。一路上,她的腦海裡,始終是徘徊在生死交際的外婆,拖曳著殘敗的軀體與消散的靈魂,就像是被神遺棄的孩子,找不到終點,也迷失了方向。想著想著,雙眼無法遏制泛著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使她幾乎無法前進。等到她意識過來,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熄了火,把機車停在馬路邊,幾輛大型砂石車從身邊駛過,這是哪裡?好陌生的大馬路。她張望是否有人可以詢問,然而四周一片寂然,只有幾株枯樹沿著路邊延伸下去。不久,陽光已把她的雙頰曬得通紅。她撈口袋,除了幾張發票,什麼都沒有,之後打開機車椅墊,試試能否在置物箱裡發現一塊錢,讓她打通電話求救。突然,她意識到這裡根本沒有公共電話。最後,她放棄了,疲累底坐在路邊的水泥磚上。

往來的車輛多為砂石車或大貨車,疾行而過,飛塵滿天。她的思緒依舊陷溺在外婆的房間裡,對於此刻的迷路困境失去了感覺,也不感到害怕。她幻想外婆其實是躲進回憶裡,才會顯得失智痴呆。那麼,外婆會在哪一段過往裡?外婆的童年是如何的?她的青春歲月是否充滿激情與困惑?她是否會對未來徬徨?她是否曾經擁有愛情?她在乎失去的孩子嗎?――漸漸的,她越來越無法集中注意力,越來越無法辨識自己身處的境地――她不自主地掉入回憶裡,就像淪陷般,無法逃遁――那是一個光線透亮的醫院,醫生是個女的,手術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勸她考慮清楚。當時,她不為所動,好像這是唯一的方法。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曾經有一個未成形的孩子,就從她的胯下被解決掉。那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她瞞著男友,一個人到婦產科,請醫生幫她拿掉孩子。其實很久沒想起這件事,好像從未發生。她繼續上班、約會、睡覺。只是,有種細微的改變,在她與男友之間。她開始找很多藉口,推掉公式化的約會,他則是越來越寡言,好像失去了聲音。之後,他們終於願意坐下來,吃頓晚飯。然而,行動電話響起,傳來外婆病危的消息。她結帳離開,他們也就分手了。

她雙手伏著膝蓋,面朝地板,淚水啪咑啪咑地滴落而下。這是她第一次為著失去的孩子流淚――撞擊而來的悲傷,如此明確而巨大,完全沒有迴身的空間。她知道,若要生下孩子,男友必會不說二話和她結婚。她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可以是充滿希望的。她想,或許外婆並沒說:「無搭碓。」這可能是她自己心裡的聲音。另一方面,她也突然意識到――她並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她的世界被渲染得滿是烏雲,其實,是她被神遺棄,拖曳著殘敗的軀體與消散的靈魂,找不到終點,也迷失了方向――。

遠遠的,她看見兩個黑暗的剪影,似乎是一對祖孫,走在對面的小巷裡。有點駝背的祖母,彎曲殘疾的右手挽著一籃菜,左手則牽著不滿三歲的孫女。沒走幾步,孫女就嚷著要祖母揹她,祖母拗不過孫女,彎下身子,讓孫女爬上身。就這樣,老邁的祖母,吃力的揹著孫女,朝著反方向走去,剪影也越來越小――。
突然間,有人喊了她。
「細妹仔!坐等呆呆會熱著喔。」

她轉頭看見一個騎著達可達、帶著斗笠的老翁,停在她的機車旁邊。她慌張的再往對街遠處看,想知道那對祖孫是否已離開,卻發現對面根本沒有小巷,只有荒煙漫草,與熾熱得發白的日光,把整片天空襯得迷離虛幻。

隨後,這位老翁領她前往市區,只要找到市區,她便知道如何回到母親的家。騎在老翁的機車後頭,她想,或許她茫茫尋求的,只是一個引路的老翁,清楚的告訴她路徑的指向。然而,她不知道,在精神的叛亂與心靈的流放後,哪裡可以尋得一份信仰,讓她靜下來,相信身邊的一切――。她也不知道,遺落的或是消失的過往,是否就在某個隱晦的角落,等待著她。

完成於2004年

客語翻譯:
「阿婆畜妳到大!恁慢轉來看佢!趕遽入去看!」(外婆養你長大,你那麼晚才回來看她,趕快去看她。)
「無搭碓。」(沒意思。)
「細妹仔!坐等呆呆會熱著喔。」(小姐,這裡待久會中暑喔。)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