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31

電動王





喝完綠豆薏仁湯的我,除了打電動還能幹啥呢?拿出明天那個臭屁老師要測驗的課文嗎?那是我極度不願的,這並不代表我是個懶散的人,事實上我是個需要不斷以冒險來滿足自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電玩世界,我想再也找不到能讓我如此興奮的事。每天的這個時候,我必須按時歸位般坐在我那14吋二手電視機前,開始「惡靈古堡」的遊戲,這種糾纏已經持續將近一星期,花了如此多的時間都無法破關,難免要責備自己是選角錯誤嗎?我實在不願意否定李昂的能力,最重要的是¾¾否定他就是否定我自己。

3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到小童家接她。我站在客廳傻傻的等她,當時我的樣子真是蠢,蠢得讓我不禁懷疑小童看上我哪一點。在沉長的等待中,我呆若木雞的看著他哥哥在玩「快打旋風」,他那面目猙獰、雙手激烈顫動的模樣,讓我不自覺的要求加入這場遊戲(天曉得我當時中了什麼邪)。之前我父母完全將我與電玩隔絕,他們認為那是野孩子用來消磨時間的玩意,所以他們極盡所能注意我隨時可能的出軌舉動,每天晚飯後就像雕像一樣坐在客廳,盯著電視也盯著房間裡的我。

第一次電玩遊戲後,我感覺體內的野獸終於甦醒,牠不斷的釋放出能量,如果我不尋找發洩管道,最後必定會像脹大的氣球一樣爆裂。因此,我開始夾縫求生,不斷尋找打電動的機會。一開始我利用每天放課後一個小時偷偷窩在電動玩具店,向父母謊稱公車太擠,搭不上車。接著我逐漸無法滿足一天一個小時,於是只好翹課打電動,事實上我真的痛恨說謊,但如果翹課的事不幸被父母知道,我自然有辦法能讓他們相信我。遺憾的是我必須再多挪出一點時間打電動,於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說服父母我需要慢跑,原因是我的身子實在太虛弱,老是被同學嘲笑。父母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嘲笑,這簡直是對他們間接侮辱。因此,每天晚飯後,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穿著新的慢跑鞋(母親特地為我選購的)出門,然後飛奔至離家不遠的電動玩具店。

原本天衣無縫的計謀,卻在中秋節的夜晚被我那神經兮兮的母親揭發。當天我比平常晚到家,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待我一進門便怒髮衝冠地湊近我(當時我滿腦子是春麗的嬌俏模樣),歇斯底里的揪起我的T恤猛嗅:「根本沒汗味!」她是這麼說的。之後的下場可想而知,我開始過牢犯般的生活,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其他時間都得待在家裡。所幸這種被綑綁的苦痛在我上了高中便獲得解脫。因為通車上課花去太多時間,父母掙扎許久終於勉為其難讓我搬到學校附近。從此我開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¾¾打‧電‧動。

我怎能不專心打電動而胡思亂想呢,李昂(也就是我啦)已經取得梅花鑰匙了,這對我來來說並不困難,更正確的說辭是¾¾輕輕鬆鬆。但是要我拿著梅花鑰匙去開「停屍間」的門,實在是太難為我了。這種窘境是有點怪異,之前什麼狀況沒碰過,「停屍間」不過就是一堆死屍嘛,可我就是不喜歡甚至厭惡那種環境¾¾冰冷得讓人窒息。但我還能怎麼辦呢?這種事絕不允許回頭的。而且,不過在這裡拿張紅色磁卡嘛,只是在取得紅色磁卡前,必須承受週遭死屍散發的冷冽肅氣,那種氛圍足以讓我作嘔、伴隨著猛烈的心跳全身不寒而慄起來。最令我憂鬱的是拿了磁卡後,所有的死屍將會瞬間驚醒向我飛撲過來,就像犯了滔天大罪遭人責備似的。因此每當我在準備拿取紅色磁卡前,我必定駐足猶豫,像在作人生重大抉擇……。

我總是猶豫不決,或許是這個因素使小童離開我吧。其實,我真的不願再去追究,那就像狗追人一樣的無聊舉動。但是當我真的很無聊時(無聊到想拿自己的頭去撞牆),便會無端想起小童在離開我之前的舉動:她溫馴的走到我身邊坐下(我當然是在打電動),靜靜的什麼都沒說的和我一起盯著14吋的電視螢幕,過會兒她將我的雙手從手把上移開,輕輕撫摸著我的食指與拇指的指腹,溫柔的說:「都長繭了呢。」然後她便起身,伸伸懶腰,走出我狹窄的宿舍。從此我們不再聯絡,而她離開時穿越房外甬道的腳步聲,始終迴旋在我腦海。也許我當時應該叫住她,因為我聽出那代表結束的腳步聲,但是我猶豫了,行動力好似被某種未知的恐懼牽絆,這種恐懼或許是喪失控制能力的表徵吧。

其實我有信心可以忘記小童,可是她留下幾本推理小說,讓我不得不睹物思情(我懷疑這是她的計謀),這絕對是迫不得己、無法控制的,不能怪我太沒志氣。不打電動時,我會翻翻小童留下的推理小說,她不只一次向我讚嘆阿嘉莎‧克麗絲帶的偉大。「絕妙!」她總在安靜沉長的閱讀後如此大喊。但我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就像她永遠無法了解電玩對我的重要性。我們一直如此,獨自耽溺於自己的世界,偶爾她會對我喊:「你在幹嘛啊?」而我卻沉默繼續在電玩世界中解放自我。我從未設想小童的心理,那就像繁重的課業令人只想逃避。

在電玩的世界裡,一切都比現實世界單純得多,光靠手把上的幾個按鍵,就能完全控制螢幕裡的狀況,全天下哪裡找來如此大快人心的事呢?這種感覺是小豬永遠都無法體會的,他總是笨手笨腳,完全沒辦法操縱手把,有時我不免懷疑造物者是不是故意整他,讓他對最容易掌握的事都手足無措。不過有一點必須聲明,小豬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在他的字典裡沒有「自私」兩個字。小童剛離我而去的那陣子,小豬每天到宿舍煮綠豆薏仁湯給我喝,「我知道你很難過。」小豬總是這樣說,他就是如此直率、沒有心機。但是我實在不能確定自己真的算「很」難過嗎?即使我是如此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難過,還是沒法確定小童離開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

李昂實在跑太慢了,無論如何也跟不上我的意志,啊,我怎挑剔他呢?事實上李昂就是我呀。他就像一個附屬於我的傀儡,奉命執行我所託的任務,帶著我的靈魂穿梭奔馳於惡靈古堡中,我真該感謝他才是。那陰冷灰暗的古堡讓我不得不想起久未歸返的家,我必須誠實的說那真不是我想待的地方。我的父母從來不知道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這也不能全怪他們,畢竟我實在沒耐心一再解釋自己的需求,而且「要求無用」的想法在我心裡已經根深蒂固了。所以,我和父母的關係變得極為淡薄,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不再給我東西,事實上他們未曾停止去滿足我¾¾不管是我需要的或不需要的,他們的給予通常是強迫性的,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就像中毒的電腦總是莫名其妙多出一堆無用的檔名。例如他們永遠都無法接受我只吃流質食物,因此,母親每個月會撥兩天的時間為我送食物,那時我的冰箱便會充滿一堆令我作嘔的食物:豬排、雞胸肉、蘋果、芭樂、水餃……什麼怪食物都有,我實在搞不懂母親為何不相信我只需要綠豆、薏仁、或米呢?而我實在不願暴殄天物,所以,我總得想辦法消耗這些食物,當然我是絕不允許它們進入我的肚子,這會令我嘔吐。有一回小童興致勃勃的買了兩份香雞排,大費唇舌要我吃吃看,吶,有些事就是沒辦法拒絕,這又不像打電動可以任你隨意挑選人物、武器。所以,我只好把那炸得金黃香脆的香雞排(這是小童的形容)吃下去,不到10分鐘時間,肚子裡那些像爛泥的香雞排全被我吐進馬桶裡。

小豬和他們完全不同,他從來不會逼迫我作任何事,反而心甘情願為我作任何事,所以我說他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像「消耗冰箱食物」的重責大任,當然是交給他了。或許小豬是因為不好意思老吃我的食物,因而變得萬般順從,但我真的不在乎那些食物放進誰的肚子裡(除了我之外),只要不把他們扔掉。因此我反而想跪下來感謝小豬咧。如果沒有小豬這個朋友,我的世界將會變得極其悲慘,我的冰箱將永遠充滿腐爛的食物、我的英文數學必定被當掉、我一定會因失戀而更加沉迷電動最後連綠豆薏仁湯都忘記喝導致餓死……所以我怎能不感謝他呢。有時我會想,小豬一定是屬於我身體的某部分,因為他實在太了解我需要什麼,但是他有點呆,或許他只是我的一根腳指頭,這是我不得不懷疑的地方。除了小豬這個朋友,其他同學我實在不願招惹,對我而言,他們可比電玩裡惡魔還難纏。如果遭到惡魔的攻擊威脅,我可以暴戾的將他們蹂躪致死,但是同學就不同了,不管他們怎麼耍花招,我也不能殺死他們,即使我多麼渴望殺死他們,尤其他們在欺負小豬時,我真他媽的想把他們蹂躪致死!

喝!第四個魔王已經解決了,還有什麼難的呢?真希望這個時候我能表現得謙虛一點,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讚美自己,我有感覺今天一定可以破關,第五個魔王現在一定在某個角落發抖等著我。我已經開始想像小豬崇拜我的眼神,而且我也十分希望能將這份榮耀與我的父母分享,但是他們絕不會誇獎我,因為這對他們而言根本是狗屁,不得不承認我的遺憾¾¾他們畢生將錯過世間最有趣的電動、並且永遠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個偉大人物。

那我該不該告訴小童呢?她也許會稱讚我……但必定是虛偽的,因為她壓根也不懂電玩,她總覺得這是傻子的遊戲。不過我是絕不會說服她認同我的,因為「強迫認同」本身是極為殘酷的一件事,它會將人們的關係破壞殆盡。在電玩世界裡就沒有「強迫認同」的問題了,遇到阻礙便迅速加以剷除,還有什麼好溝通的,只不過是互相訴諸暴戾發洩情緒罷了。我十分習慣這種無須計較的交易,直接了當絕不推託。

嘿嘿,我已經看見魔王了,牠在巨大的植物下以極端卑鄙的眼神睥睨著我,奇怪的是牠居然有兩個頭、四隻眼,而且牠竟按兵不動好像已經著地生根,這種情況不是我所預期的,不自覺中我已經手心冒汗、雙手僵硬了……等等,魔王的臉……那不是我父母的臉嗎?我得揉揉眼睛看個清楚,沒錯是我父母的臉,牠(他)們生氣的望著我,真是活見鬼,打電動的事我一直隱藏得很好呀,母親送食物來時我一定把所有軟硬體設備藏好啊……他們究竟是怎麼發現的?難道這是他們跟魔王的交易嗎?我該不該用雷明頓散彈槍射殺牠(他)們?我就要破關了啊……可是怎麼會是他們的臉呢……

1998.10. 28完成 ,曾發表於中國時報 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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