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告訴她》的通俗性與藝術性

前言

《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是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2002年的作品，透過兩個男人與各自植物人女友的關係，來討論愛的界線。本片延續阿莫多瓦一向專注的道德命題，除了得到許多觀眾的認同，也在國際影展上獲得多項獎座的肯定，包括歐洲電影獎最佳導演獎、最佳劇本獎、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獎、法國凱薩獎最佳外語片獎等。《悄悄告訴她》是筆者最鍾愛的阿莫多瓦電影，對照其以往電影作品中聒噪不已的戰鬥態度，《悄悄告訴她》顯得含蓄而內斂。在溫暖飽和的色調中，《悄悄告訴她》講述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即使碰觸到令人難以面對的道德抉擇，阿莫多瓦也以不慍不火的處理方式，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中陷溺進去，影片並脫離二元對立的道德難題，回到人性最本質的需求與渴望。

關於阿莫多瓦

1949年，法朗歌王朝晚期，阿莫多瓦出生在西班牙南方的一個小鎮，這裡也是唐吉訶德的出生地，是一個數十年來風俗與生活節奏一成不變的鄉下地方，教會全面控制了村民的生活。1968年，未滿二十歲的阿莫多瓦離開家鄉，來到馬德里，當時，法朗哥政權瀕臨崩解。多年後，阿莫多瓦坦承十歲的他就受到家鄉神父的性虐待，童年生活因此扭曲變形。來到城市的阿莫多瓦，白天在電信局上班，晚上則埋首於創作。1980年，他的第一部商業作品《烈女傳》(Pepi,Luci,Bom and Other Girls on the Heap)獲得市場上的成功。1980年到1990年十年之間，阿莫多瓦完成了八部影片，並成為西班牙新銳導演中最受歡迎、名聲最響亮的導演。

阿莫多瓦的崛起與西班牙局勢以及整個1980年代的風氣有很大的關係。1975年佛朗哥死後，西班牙的電影制度逐漸放寬，電影創作的自由空間加大，間接促成阿莫多瓦的崛起。至於八○年代文化現象之一是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否定前衛運動視藝術為不斷進化創新的觀念，主張把過去的每一個歷史時期當成一種預留的物體，擺入當代的文化櫥窗裏，造成所謂古典的復活。也就是說將不同時代的元素並置或並列。後現代主義拒絕單一和主流，將所謂的「大眾文化」，如廣告、卡通、連環圖畫、流行音樂、雜技等，和所謂的「精英文化」，如繪畫、古典音樂、招牌劇目等置放於同等地位，並行看待。在後現代主義的思潮下，藝術不再神聖，可能也是生產和消費鏈中的一種商品而已。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創作的阿莫多瓦，擅長融合各種類型、風格，冶鍊出完全屬於他自己的風格，包括通俗劇、西班牙式的新寫實主義、西班牙喜劇，再加上他自己特殊的語調，混合成一種狂放的後現代風格。他的作品大多緊扣現代都市生活，常常在影片裡放入足球、搖滾樂、性、迷幻藥、速食、飆車、同性戀等元素，使他的作品容易得到當代人的認同。阿莫多瓦是繼布紐爾後最有影響力的西班牙導演，自八○年代起，他開創了挑釁、糖果般多彩的影像；無論探討的主題是性、暴力或宗教，皆充滿了對後現代的焦慮；他對女性的觀察尤其細膩，絕妙的是他總能在結局之處來一道神來之筆。

《悄悄告訴她》：本事

故事從《穆勒咖啡館》開始。男主角班尼諾和馬可一起在劇院裡觀看這齣芭蕾 舞劇，陌生的兩人並肩而坐，落淚的馬可引起班尼諾的注意，埋下兩人日後將有交集的伏筆。之後，我們看見班尼諾相當細心的照顧一位名為阿麗夏的植物人，因為班尼諾在阿麗夏出事前，就已深愛著她，所以班尼諾和阿麗夏的關係並非單純的醫病關係。此時，馬可從電視節目裡看見鬥牛士莉蒂亞的專訪，並對這個「絕望的女人」產生了興趣，於是展開訪問莉蒂亞的行動，進而和莉蒂亞陷入熱戀。不幸的，莉蒂亞在一場鬥牛表演中遭受狂牛攻擊，成為植物人，馬可在醫院照顧莉蒂亞，並結識了同在醫院照顧阿麗夏的班尼諾，兩人進而成為知交。

班尼諾把阿麗夏當成清醒的人，除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她，並時時對她說話，和她聊天。但是，馬可卻不知道如何親近已經成為植物人的莉蒂亞，甚至覺得莉蒂亞很陌生。不久，馬可發現莉蒂亞在出事前就已決定要和他分手，重回前男友懷抱，只是來不及說就發生意外成為植物人，此時莉蒂亞的前男友也決定留下來照顧已經成為植物人的她，傷心的馬可只好遠走他鄉。一段時間後，馬可在報紙上看見莉蒂亞過世的報導，於是打電話回醫院詢問，並得知班尼諾因強暴阿麗夏而入獄。馬可到監獄探視班尼諾，發現班尼諾依舊放不下阿麗夏，一心想知道阿麗夏的消息，最後甚至因為無法活在阿麗夏的世界裡而自殺。不久，痛失友人的馬可意外發現阿麗夏居然已經醒過來，重新展開自己的人生──。

敘事分析

阿莫多瓦慣常以通俗劇的敘事模式來說故事。通俗劇類型的目標在製造強烈的情緒撞擊，其敘述所傳遞的訊息具有相當的明確度――尤其是有關角色情感的狀態。故事訊息的缺隙較少，敘述的範圍也相當不受限制，較接近全知的審視，因此影片會產生同情、反諷或其他「分裂」的情緒。再者，通俗劇的「大場面」充滿著深邃的戲劇性，表現出敘事想要傳達「一切」的慾望。所有場面調度的表現工具――動作、燈光、場景、化妝――極力傳達角色內在的狀態。此外，音樂也是通俗劇的基礎，在此也傳達了角色的感覺和態度。《悄悄告訴她》是部相當好「看」的電影，阿莫多瓦採取全知的觀點，盡量交代故事的細節，觀眾不太需要去猜測接下來故事會如何發展，而是要看裡面每個角色的心理轉折。譬如影片中插入幾段回憶片段(倒敘)，包括班尼諾和阿麗夏的過去，以及馬可和莉蒂亞的關係轉折，都是導演為了交代故事所安排的情節，目的在讓觀眾看清楚故事的發展，並深入人物的處境，對其產生認同。

儘管阿莫多瓦是以通俗劇的敘事模式來講故事，把電影拍得好看好懂，讓觀眾可以很快的進入影片的情境與情緒，但是，阿莫多瓦也用了一些相當特殊的手法，讓這部影片散發著迷漾的氛圍，並開放更多的詮釋空間。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本片的開頭與結尾，阿莫多瓦分別以《穆勒咖啡館》和《戰壕》兩齣舞劇，將影片帶入更深刻的境界。《穆勒咖啡館》是兩個夢遊者在舞台上跌跌撞撞的舞著，一個男人，為了不讓沉睡的舞者撞上桌椅，迫切而慌亂的幫她移開眼前的障礙，這個片段預示著故事的發展，「似乎」也暗諭了兩性關係與愛的本質。無論是《穆勒咖啡館》或是結尾的《戰壕》舞劇，都帶給觀眾無限的想像空間，觀眾可以憑藉自我的內在裏路，來詮釋並發展自己所看見的意涵，阿莫多瓦藉此提供的是一個開放的文本，這樣的手法也顛覆了通俗劇的封閉性，因此，我們發現阿莫多瓦不是一個單純的通俗劇創作者，他只是擅長使用通俗劇的手法，再加入自己的創意，其中，最值得一提就是班尼諾「強暴」阿麗夏的段落。

這段頗富爭議的情節，阿莫多瓦並沒有拍攝出任何性交動作，而是以一段七分鐘的默片(縮小的情人)來呈現。某晚，班尼諾一邊幫阿麗夏按摩，一邊向她敘述自己剛剛看過的默片(阿麗夏在出事前曾向班尼諾透露自己很迷默片。班尼諾在照顧阿麗夏的過程中，盡做些阿麗夏喜歡的事情，再把自己的經驗告訴阿麗夏，簡直就是代替阿麗夏去經驗生活的種種)。該默片講述一個女科學家發明了減肥藥水，卻意外讓自己的男友變成非常渺小的人。女科學家驚慌之際，想要發明解藥，解救男友，卻不得法，兩人的愛情注定是悲劇。最後，縮小的男友進入女科學家的陰道，並永遠留下女科學家體內。班尼諾邊講述默片故事邊按摩的同時，表情和手勁都產生了變化，我們知道班尼諾對阿麗夏的愛已經超越一切。最後，阿莫多瓦以流動的紅色液體，來呈現班尼諾的阿麗夏的愛欲。以這樣隱喻手法所傳達的情境可以無限延伸，就看觀眾的感知程度，除了交代故事的發展，也使影片發展出「可近可遠」、「可深可淺」的詮釋空間。

論述至此，我們可以說阿莫多瓦在《悄悄告訴她》中，相當程度的融合了通俗劇與藝術電影的敘事模式。藝術電影會故意製造因果邏輯上的缺隙，有些永久不得填補，有些隱而不見。在藝術電影中，世界萬物的定律或不可知，個人的心裡也是詭譎難解的。譬如，片中阿莫多瓦以「默片加上流動的紅色液體」來交代班尼諾「強暴」阿麗夏的情節，就是藝術電影的敘事模式。觀眾必須動用自己的想像力進入這個片段，若是觀眾對電影語言不甚了解，甚至會不知道阿莫多瓦的用意。至於班尼諾對阿麗夏的愛，也已經超越常人的理解。根據一般人「正常」的倫理觀，會認為班尼諾怎能如此對待自己所愛的人。因此，班尼諾入獄了，班尼諾「偏激的愛」卻仍是一個無法受到理解的範疇。此外，馬可經常落淚，他的心境在一開始也是一個謎，觀眾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何時時落淚。直到後來，觀眾才知道原來馬可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每當他遇見令自己感動的事情，就會因為不能和舊情人分享而落淚。藝術電影注重的是反應而非行動，因此會先呈現人物的心理狀態，再回溯其因。藝術電影的場面調度也常有一些關於人物情緒的提示：靜的姿態、神秘的眼神、淡淡的笑容、漫無目的的遊走、帶著情緒的景物以及相關的物品，並在故事世界之中，心理寫實主義允許人物對他人並在無意中對我們，剖白內心的感覺。片中，阿莫多瓦請來近代出名的巴西詩人兼音樂人蓋坦歐．維羅索（Caetano Veloso）親自獻唱歌謠。就在蓋坦歐．維羅索歌唱的現場，我們看見馬可和莉蒂亞身在其中，透過他們聆聽樂曲時的表情變化，觀眾也慢慢進入馬可哀傷的內心世界，並看見馬可和莉蒂亞情感之間的隱晦轉折。阿莫多瓦不以事件或角色的行動來傳達人物的處境，反而以一種情境來達到情緒的渲染，使觀眾更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樣的手法，也使這部通俗電影增添不少藝術的價值。

結論

《悄悄告訴她》中，阿莫多瓦主要以通俗劇的敘事模式來說故事，並鑲入默劇、歌謠及舞蹈等片段，使影片散發著濃郁的藝術氛圍，以及廣闊的詮釋空間。阿莫多瓦從不在影片中告訴觀眾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他的電影從來不是二元對立的世界，而是帶領觀眾進入故事裡面，讓觀眾看見一個一個複雜且真實存在的主體，並使觀眾完成自己的道德抉擇。再者，即使觀眾不懂得如何解讀阿莫多瓦在《悄悄告訴她》中，所安排較偏向藝術電影的敘事手法，包括默劇、歌謠及舞蹈等片段，也能夠看懂他要說的故事，而且很輕易的陷溺進去，這就是阿莫多瓦的魔力，他以通俗劇的手法來包裝蘊含哲學意涵的主題，使其作品能夠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



參考資料

David Bordwell，李顯立等譯，《電影敘事》，台北：遠流，1999。
阿莫多瓦專題，《影響》，第九期。
羅比特，〈【阿莫多瓦】永不止歇的萬花筒─阿莫多瓦的影像天地〉，引自：http://movie.cca.gov.tw/CINEMA/case_01_01.asp?rowid=274&strSearch=阿莫多瓦。
黃建宏，〈琵娜的夢遊：從《穆勒咖啡館》看《悄悄告訴她》〉，《電影欣賞》，第115期。
保羅.裘利安.史密斯(Paul Julian Smith)，林智祥、戴蘊如、張岑如、陳宗暐等譯，《慾望無限：阿莫多瓦的電影》，萬象圖書，1998。